至死方燃。

我把我滚烫的荒唐的青春都给你。

舜远.《放青山》

是鸾侃gg 的合志稿 我代发一下



《放青山》



楻国的山峦无疑是极壮美的风光。


尽远·斯诺克来到这个国家之时,自机舱窄窗里窥见的那片无比磅礴的林海,是东楻赐予这位异国来客的第一件礼物。刚满十周岁的孩童挤在那扇小小的窗前所看见的,仿佛任何事物都能包容在内的壮丽,给予了他极大的震撼。


只可惜风波与囚牢就在落地之后将他包裹在内,于是他再也没时间踏进群山的怀抱。


“尽远,你说你在我身边待了多长时间?”


舜·欧德文放下手中合作单,目光扫过上方属于北联邦的徽记,拿起钢笔在末签上了自己的姓名,无意般随口提了一嘴。


尽远头不抬,也不答话,修长手指灵巧而娴熟揭开纸面一角,动作如飞地蘸墨捺章,再揭下一张纸。直到舜被吸引过注意力,将手盖到他机械般无知无觉只会劳动的手上时,尽远才开口道:“十五年。”


“再长五岁就二十年了啊……啧,怎么这些小事都给你干?”舜挑起一边的眉毛,“给云不亦那的人不就行了?”


“云师兄要与塔帕兹的人接洽。”或许是觉得舜的手太碍事,尽远干脆停下了工作,“叶老师在管新进的人……已经有两个被揪出是从南边来的了。”


尽远顿一顿,双眉间的不赞成拧在了一起:“塔帕兹未免太沉不住气。”


“算了。”舜拍拍他的手背,以一副安稳大度的态度反过来安慰起了尽远,“我们的人也不是吃白饭的,都忙了这么久,什么时候陪我出去转转?”


舜是个极守信用的人,他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是深受老师喜爱同学爱戴的好学生,勤勉,上进,诚实,除却脾气有些古怪导致没什么交心的好朋友以外,几乎没有什么缺点。他最为信任的人是尽远·斯诺克,自然对其灌注了不一般的注意力。


他知道尽远很喜欢楻国的山水,最珍惜的礼物也是那几罐出自山间的茶叶。幼年许的诺没有实现,即便挪到几年以后,也要去完成它。


谁知尽远摇了摇头:“在这里就很好,最近也不安全,还是别出远门了。……我觉得还是很奇怪。”他的语气温和,自然而妥帖,叫人舒服到极致。舜望向他微垂着的侧脸,心里总有丝微妙的酸意。


最近的事确实多了起来。


欧德文家族由黑洗白,也不过只是上一辈的事。辛·欧德文似乎厌了在楻国这块地方与玉氏整日老死不相往来,无视家族恩怨,做起了能源和科技这方面的活,只是手底下的特工也仍然保留着,暗地里为国家提供情报服务。


当今社会,能源和科学技术挂着关系密切的勾,楻国是商业与旅游业的大国,曾有一段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没落期。可时至今日,形势不同了——托研究机构圣塔的福,楻把控住了全世界唯一一种能高效转变为能源的植物,“幻光”。从种植方法到幻光制品,全由国家掌控。


且话语权在欧德文家族这儿。虽然当今的楻国由议会共同主宰,但不论谁都知道,如今真正的权利掌握在谁的手中。若说造物是神的权利,那么把掌控了神权的这一批人称之为“皇帝”也不过分——再过个几十年,待莎华宝石的矿脉彻底枯竭,而楻又不肯开放幻光的培育方法的话,“君权神授”的画面恐怕又要到来。


历史总是走……不,开——不,飚倒车。


国内的时局有问题也就罢了,其他三国的反应更加让人担忧。舜按了按眉心,终于打算放一下手里的晋*小说网,暂别看了一半的《霸道总裁用力*》。


维尔哈伦大陆所待的这颗星球兢兢业业几亿年,通过地壳运动一点点挤出来的积蓄,被一帮人类两千多年的发展榨干了心血。“所以你看三代人积攒下来的钱,只要出一个败家子就能全花光。”辛退休的时候和舜闲聊,“你得好好注意点,我把你叶迟叔叔放这儿,让他多看着你。”


结果当晚,这位花十几年时间规划一个全世界旅游计划的中年人就登上了通往塔帕兹的游轮,行李箱中最深处藏的是他诞下一子一女便离世的爱妻。舜与弥幽在南港目送他走,看夜幕下的浪涛将那艘船送往海平面以下。弥幽捏着衣角偷偷抹眼泪,由舜将她揽进了大衣之下。尽远立在他们身后一步远的位置,背对港口边灯火迷离的繁华俗世,让咸腥的海风掀起发白的沫,送走了一位值得尊敬的父亲。


虽然不是死别,但生离也同样让人伤感。他们知道辛的规划是再不回楻,一定要玩尽世界的各个角落,才愿罢休。


总有种与己无关的感觉——他倒想这样。


那天舜在归程的路上问他:“尽远,你在我身边待了多久?”


时间已经到了午夜节目播送的时候,广播电台放到了情感栏目,主播低调磁性嗓音正伴着白噪音朗诵听者投稿的心灵鸡汤。尽远在红灯的等待间隙抬起头,车内视镜里的舜靠在后座,摇曳的阴影和随着车流转瞬即逝的灯光在他眼下打了块脆弱的倦怠。弥幽倚着他,怀中抱着车里的鸟类布偶,已经睡的很熟了。


尽远默数红灯的倒计时,还是不由自主的放低声音,以免惊扰到体力不足的姑娘:“十年了。”


舜点点头,手指撩起弥幽额前一缕散下的发,虎口上一块发白的灼痕在夜里已经淡的快看不见了。尽远知道舜的枪法很准,黑白二道间的少爷,从小到大就要见这样那样的事。不从血里滚过也免不得见血的人,学一手震得住别人的技能和不涉黄赌毒并不冲突。他从五岁开始习惯在身上佩枪,遇到尽远·斯诺克的第五年慢慢放下了这个习惯。


这一双随年岁渐长,逐渐学会了“杀伐果断”的手,也有几个温情脉脉的时刻。


尽远闭了闭眼。成年那天,他也有幸知道了舜的手掌究竟能温柔到什么地步。帘幕拉下去的时候他觉得那股浸透骨血的硝石味都被剔去了,指缝里每一寸嵌过火药颗粒的地方,都被对方的唇舌妥帖地抚慰到了。那时他们在南国办事,酒店临着海,夜晚涨潮之际浪涛声大的都能穿过窗。


舜抽空和他开玩笑,要是这时候来个海啸,我们是不是冲走了也是连在一起的?尽远红着耳根抬起手想推开他头,让他少说点这种话,却浑身都提不起力气,只能被人握着手腕压回床榻里,再一次熄了床头的夜灯。


然而舜不知道的是,尽远对于同死之事动过心。


让海浪滔天罢,溺死在里面也不算亏了。他当时其实那么想,因为舜,梦里无数次出现的高山也模糊了形状。


心灵鸡汤的内容过了这么久早被他们忘却的一干二净,转眼一晃又是五年过去,看多了《霸道总裁爱上我》的舜·欧德文再一次发问,尽远内心毫无波动。来自塔帕兹的,光明正大的间谍才是要事——他尽远·斯诺克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兜里揣着写有“我爱塔帕兹”的纸条,还来他们这么敏感的公司就职的探儿。


噢,连楻国国徽背后刻的都是塔帕兹。


“说明大风浪不远了。”舜总结说明,“这些人觊觎‘幻光’已久——莎华宝石含量日渐减少对他们是个巨大打击,你看最近几天,北联邦几只股票跳水跳的愈来愈严重了。我们只需保好自己就行……诶,要不要我们先去国外度个假?最近去南国过冬的人还挺多来着。”


“……”尽远沉默着不说话,干脆无视了舜第二次抛出的橄榄枝。半晌后才自唇间泄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即使如此,也太奇怪了。这么外行的错漏,倒像是别人特意作秀给我们看的。”


舜终于将尽远的手焐热了一些,这才放心的松开手,道:“你要是担心,下次带你再去筛一遍人罢了。不过这些人我倒是不担心——青梅竹马变成敌方间谍之类的套路又太俗,总不会这么无脑一次罢,没趣。”


尽远最近似乎身体不太好,舜只一摸便能辩出清晰的体温差异,顿时令他紧张不少。这一枚冷玉在他身旁捂了那么久才总算热乎一些,欧德文绝不允许其他有的没的再来影响。


“嗯。”尽远这次毫无停顿的应答道,一如既往的连半分视线都懒得从公文上匀开,眼睫轻轻垂了下来,“你少看一点那些东西……注意影响。”


浪要来了,他们都心知肚明。


似乎万事万物冥冥中都要有一个开关,在他们谈过这话之后的第二天,辛·欧德文在艾格尼萨遇刺。


叶迟知道此事之后再无法安稳坐镇在楻,当即购买了通往北国的机票。这个男人身上的戾气早已如沉溏之蛟般沉寂下去,却被这一道噩耗彻底引了出来,云不亦走到门口,都能听见内里玻璃水杯被生生捏碎的爆响。


他沉着脸,将已经搭到门把上去的手收了回来,同时也给身后的尽远打了个“前方危险”的手势。


好在出事之时辛身边还有其他人,他本人的功夫也没落下,因此只受了中伤。但那时动手的是一个辛极其信任的下属,从单纯的挂名来讲,和叶迟的地位几乎是相等的——这样的人,居然反戈了。


只因此事,舜整整三天都没睡好。不,岂止是没睡好?面对议会和组织内部来的压力,他没放松过哪怕一刻钟。舜不睡,连带着尽远也跟着他连轴转。那些俗套狗血的小说和漫画没时间动了,成叠的公文没将满国飞的各种谣言镇压下去,反倒快要压垮了这位尚且年少的继承者的脊梁。


刺客动手的时间和地点都颇为歹毒,偏挑在人最多的时间在花都景点下手。于是消息传递到舜·欧德文的手上之时,网上早和锦鲤跃龙门似的噗通噗通跃出不少第一手照片与视频——天塌了都阻止不了指数型上升的热度,想压住传言,已经没那么简单了。


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的倾塌带出一串连锁影响,楻国独占“幻光”引来的他国怨怒一时间全面爆发,风浪一推,大多数人都觉得是楻的霸道行为遭到了报应。纵使楻国人再怎样反驳,潮汐都已然涌起,屈屈围墙挡不住海潮成吨的伟力,只能坍塌在口诛笔伐之下。


短短三天之内,受害者成了始作俑者,而那间谍却成功升华,化为众网民推举的“拯救维尔哈伦的英雄”,齐齐将楻国版图剔除在维尔哈伦大陆之外。


背后操纵这波突袭的人想要的似乎不是辛的命,而是舜的。


看完瞬息万变的网络气象,尽远面色已阴沉似水。他放下手机,腾出叹息的空隙揉平紧蹙眉梢,忧心忡忡地拿起身前公文的复印件。


“议会又传来消息了,说不论舆论压力多重……都不能把‘幻光’交出去。”


闻言舜手里的文件直接摔了出去,啪的一声脆响伴着转椅滚轮咯吱作响让尽远抬起头,望见舜眉目间难以压抑的郁火:“操!那帮人脑袋里整天想的只有这种东西?!”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甚至爆了粗口,他深吸口气,闭上了双眼,周身低气压缓缓地沉了下去。椅子旋转的速度缓慢放慢至停止,空气中秒针转动的声音逐渐浮起,数着清脆的滴答。办公室的灯不眠不休的亮了七十二个小时,晃的人眼睛发干。


“他们有想过这个舆论怎么解决?”


尽远摇了摇头,答案浩然若揭:“网民的激愤被刻意引起,导致现在的风向都是……因为楻国太‘自私’,才会招致这种报复。他们都说辛的事只是一个警告。而且,有人把间谍的身份抖出去了。”


他听见舜深而慢的呼出一口气,肺腑也一齐沉了一格:“……这加剧了舆论的发酵。虽然其他国家的官方都没有什么反应……”


“他们知道领导人的核弹不可能对准民众。”舜头痛欲裂,疲惫的双眼已连护眼模式的灯光都无法承受。他闭着的双眼在光下微微刺痛,铺天盖地的黑暗和绝望降落下来,转瞬间又被他狠狠甩开:“只是这种程度……真没想到怎么搞成这副样子的,父亲还好吗?”


“叶迟老师已经赶去艾格尼萨了,云轩先生也在组织网络上的反击。‘幻光’是战略物资,议员的决断也不是错的。”但他们不打算把打破困境的事揽过去,尽远把这句自己和对方都非常清楚的话吞回心里,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锋利的纸缘。


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在烦心到极点的时候用微不足道的疼痛来缓解焦躁。舜伸手把那叠摔出去的公文拿回来,一副“没办法还是得选择原谅”的痛苦表情,端起桌上半杯凉了的咖啡,一口喝了个干净。


这时候谁都没空去挑剔常温咖啡糟糕的口感,褐色液体里含的咖啡因才是重点。


“罢。”舜问,”间谍的事调查的如何了?”


“……嗯,那个间谍被俘时就吞服毒药自尽了,找不出线索来。”


尽远顿了一顿,似乎终于感到口干一般拿起水杯,却发现杯中水已经干了。至于是什么时候喝干的,他早已记不起来了——尽远暗自慨叹自己居然忽略了这种事,匆匆站起身来。


“我去倒杯水。”


舜抬手挥了挥示意他随意,眼神一直黏着在手里的文件上,因此并未看见尽远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仓促背影。他跨出走廊,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絮语绞成的团,让他几乎没法再完成一次呼吸。


——艾格尼萨的信号来了。不错,总有这一天的,他果真逃不开。


走廊顶端的灯仿佛在旋转,尽远往前踏去,眼底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他回忆起来,青梅竹马变成敌方间谍之类的套路太俗,总不会这么无脑一次罢?


可惜这是俗世。他们每个人,都是俗人。能再瞒几天呢,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行动了?历史的车轮要滚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会被第一个被绞进车轮之下,血溅五步,死无全尸。沾满尽远·斯诺克的血会被碾进地里,变成艾格尼萨奥莱西亚领最坚实的地基。


雷格因·奥莱西亚。


那些往年记忆于他而言就像有一把喋血的宝剑,出鞘了,不见血,就不归。他忘不掉这个从出生开始就套在他身上的名讳、镣铐,过去了那么多年,重新浮出来的那些阴谋,于他而言就像见鬼。


突如其来的浮空感令他脚下一软,尽远往前跌去,骤然惊喘了一口气,沾满冷汗的手扶住墙壁之时才恍然自己真的忘了呼吸。他满头冷汗,另一只手紧紧捏着的玻璃水杯也因汗液而腻滑无比,差点就要从手里滑落。


他只想……


只想能躲进群山之间,毫无谋划的过好剩余一生。太难了。俗气的命运论。他拧开水龙头,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在流走,流进杯里,然后被喝掉。他仍要将自己装扮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持一副柔和体贴的完美面貌,再走回去,走回灯火通明的正方形棺材。那里关的不该是舜·欧德文,而是他这个叛徒。


罢了。


等尽远回到办公室,局势又有了全新变化。舜见他进来,敲了敲桌面示意他过去,脸上的神情简直无与伦比的轻松:“来来,找着了,马脚。”


尽远蹙眉过去,舜左右挪了挪显示屏,觉得怎样都看着不舒服,便把尽远揽进了自己怀里,就着这姿势让他看清显示屏上的大图。


一张衣服,是黑西装,走针和布料的暗纹都很考究。尽远不解其意,心理上的疲惫令他有些抵抗看到这些内容,却还是得做出认真研究的样子。


“这是什么?”


“那个间谍的衣服,刚刚云轩发过来的。”舜一手搂着尽远的腰,另一手点到下一页。


下一张图拍的是一个袖扣的背面,黑乎乎的,任人再怎样看都看不出什么端倪。舜挪动鼠标,将带着加号的放大镜轻敲了一下整张图,便把画面给放大了。尽远顺着他鼠标所指的地方看过去,下一秒,瞳孔却猛地一缩,放空的脑海里一下子填满了僵硬的空白。


奥莱西亚家徽。


“黑铁做的,北联邦奥莱西亚领的徽章,藏的还蛮深,居然在背面。”舜咂嘴,感觉怀里的人似乎有点僵硬,有些狐疑的扬起了眉,“怎么了,尽远?”


“……没事,有点惊讶。”尽远感到自己的声音似乎是从天边传来的,他轻轻眨了眨眼,“那么现在怎么办,舜?”


“明天直接去艾格尼萨一趟。”舜不疑有他,轻松地呼了口气,一副熬了一年终于领到年终奖的工薪族模样,话语仍带不容置喙的利落,“你陪我去,我们明早就走——功夫没落下吧?”


尽远笑了。


“当然没有。”


欧德文家族手底下掌握的那些特工,自然有尽远·斯诺克一位。在舜还未完全接过辛的衣钵之前,是他没日没夜的担当保镖职责。最险一次在船上,面对一个拿整艘船作为威胁来让他们交出舜·欧德文的亡命徒,年仅十五岁的尽远拼着左臂中弹的掩护,一枪打断了他握炸弹控制器的手,转而直接爆头。


此后舜再也没在身上佩过枪。只是之后,他们也再也没有轻松出游的机会。


飞机稳稳降落在机场,机舱门一开,北联邦不论四季变化都和冰刀子似的寒风便最积极的迎了上来,卷着潇潇的雪片抛洒在天地之间。舜走下飞机,整个人让大衣裹的严严实实,只能从围巾的间隙里叹出一口发白的雾:“天,爹居然冬天到艾格尼萨旅游……”


“整个世界都能走过也挺好的。”尽远提着小行李箱跟着舜一起下来,风轻云淡地望了眼外面,“……到奥莱西亚了?”


舜颔首,迎着奥莱西亚染着铁腥味道的风缓缓眯起那双鹰似的眼眸:“奥莱西亚领主都到了。”


寒风更加猛烈了点,卷着破碎的霜雪,刮向一切既定的方向。


外交的寒暄过程枯乏无味,尽远并不想听那些表面带笑底下含刀的你来我往,干脆成了一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可移动竹子,跟在舜旁边挪来挪去。他心底里,或许真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做一尊融入自然的摆设。


就不必去听那些事了,也没必要整天心惊肉跳的害怕被扯下沾血带肉的皮,揭出那一纸血淋淋的骗局来。


索性这种场合尚用不着贴身保镖开口,舜与奥莱西亚领主一路走一路聊说了些什么尽远全然没有过脑,只格外密切的注意着身边的情况,与舜的神色。只要这两种东西的状态不突然改变,他都能继续安心的粉饰太平下去。


车开到领主馆门口,一路都保持沉默的尽远率先下车,为舜拉开了车门。而奥莱西亚领主也走了出来,眼底带笑,注视着这对主仆的一举一动。


既定命运是没法改变的。


等一切都安排好,也快到中午了。舜坐在开足暖气的会客厅里脱下围巾,活动活动显的有些紧的领口,在奥莱西亚领主开口之前道:“中餐不劳您费心了,直接进入正题罢。我的父亲在艾格尼萨遇刺这事,您应该知道?”


“当然,我们对您父亲的遭遇感到十分痛心。不过,令父似乎不是在奥莱西亚领内遭到袭击的?”男人适时的做出了困惑的神情,一举一动的情绪变化都完美到极致,几乎令人抓不出错漏。


然而舜来抓的也并非他的马脚。年轻的掌权人用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扶手,身边的人便递上文件。舜接过,翻也不翻,直接交给了面前沉着笑着的上位者。


“我当然知道。不过如果这凶手和奥莱西亚有什么关系,能否让您排查一下,自己的领土里到底出了什么人?”


在舜的眼里,奥莱西亚领主脸上完美的笑容似乎破碎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但那只有一瞬,随即男人很顺从的接过了文件,翻了开来。


不知为何,尽远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真在我意料之外。看来不叫的狗,才咬人啊。”男人慢条斯理的说着,垂着的眼睑里酝酿的竟是淡淡的笑意。他唇角勾勒的弧度像是写下了故事终章的作者,或是眼见观众被其玩弄于掌心之上的魔术师:“我也有些东西给您。”


男人微笑着奉上牛皮纸袋。尽远目光微凝,看着舜眼中泛起的隐约怀疑,看着他接过那一个浅褐色的袋子,拿出内里一叠不算很薄的纸。


随后。


在一阵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后。


“……雷格因·奥莱西亚。”


他听见了舜语气里浓郁的震惊和失望,孕育的风暴在这一瞬间将他心中的图景卷成了荒芜的灰色。


一刀纸被掷在了他脚下,尽远低头,和一张长方形的自己对上了视。他好像是颗鲁伯特之泪,那叠纸算敲上他费心收敛的尾端的垂,让他瞬间便崩成了一地的碎玻璃渣。他需费尽心力地将自己从碎玻璃里摘出一个完整的人形,可惜一口气下去太久了,就提也提不上来。


尽远发现自己无法开口。


他长久的凝视着那几行字。姓名、年龄、国籍之流,看得自己五脏六腑里一片空落。那口气沉沉的压在脏腑底端,内里一腔憋闷的真空,几近要将他整个人揉挤成血泥般的模样。


“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呢。”见舜没有开口,奥莱西亚领主轻轻道,“未来的小领主居然跑到您那边去了。”


“是为了‘幻光’吗?”他笑问。


“是。”


尽远终于把那一地碎玻璃拼成了一个满是裂缝的人形,这个字的回音在这人形的玻璃躯体里来回飘荡,从嘴里溢了出来。他琥珀色的双眼撞上舜那双几乎要烧起来的黑眸,随后垂下了眼睫。


他连谎都说不出口。


尽远看见舜下意识的想要从腰间抽出枪,却摸了个空——下一秒舜·欧德文想起来,自己早在十年前,就不再随身佩枪了。那一瞬间舜脸上的错愕神色几乎让人想苦笑出声来,他眼里的风暴不断演化、扭曲,最终成了浓到化不开的失望,是他对过去曾经所有的,在尽远·斯诺克身上的抉择,感到无与伦比的悔恨的那种失望。


曾经的一切,都要将他们溺死。


“……是的,为了幻光。”尽远说,“脚下浮冰缓慢消融的感觉,是所有在锦被上浅憩之人无法丈量的痛苦。”他好像想到了自己,唇角淡淡的弧度冷了下去,“他们认为楻国不会做出有利全世界和平的决断,所以……”


“你说什么?”舜骤然起身,“‘有利全世界和平’的决断?”


“我已经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尽远直面向舜,眼中的决意凌然到令人胆寒的地步,“你认为议会决定独占一种能源会遭至什么后果?这些贪婪的蛀虫会逼得其他三国无路可退,最终只能殊死一搏。我是最温和的那颗棋子……他们有一句话说对了……那件事只是个警告。”


他最后的语气几乎是悲怆的,让舜·欧德文无处反驳。他知道尽远说的都是对的,可惜在这个青梅竹马倒戈成间谍的场合,居然显得格外好笑。他不愿相信,但尽远眼中的神色让他知道现在不是躲避的时候。他们心里那块共同的花好月圆不知何时成了这样,一方竭力藏掖所有情绪仿佛大敌环伺,另一方……甚至不知道恋人心底究竟在想什么。


“我知道。”最终,舜缄口不言。


要是他们的命运是被一个人事先写好的,那一定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可真是太俗了。


奥莱西亚领主看够了戏,想将雷格因留在艾格尼萨,却被本人拒绝了。尽远冷静的不像个人类,他每一寸都好像是由钢筋水泥铸的一般,看不出半点曾破碎过的痕迹。特工的任务失败了,就应该受罚。至于如何惩罚,因被敌方抓个正着,那自然是由敌方处置。尽远说,他要回楻国,接受楻国的处理。


你疯了?领主不可思议道。在北国我能保你,到了楻国……


尽远终于看向了他:“我为舜·欧德文打过的每一颗子弹。”他说,“都不是为了幻光才出膛的。”


尽远踏上回楻国的飞机之时,双腕皆戴上了镣铐。


制服已被除下,青年人被裹在一身素净的白衫里,跟在舜身后的模样一如既往。北国的风仍然很大,尽远耳尖让带雪的寒风冻的通红,却依旧无知无觉的往前走,走了两步,骤地被拢入了一团暖融融里。


他抬眼,正撞见舜松手转身,而其脖颈上的围巾不知所踪。


有些格局就连曲曲二人都无法容纳,仅剩下这块心脏处的温热,倒是十足绵长。


回国后,舜·欧德文力排众议,不仅免除北联邦间谍雷格因·奥莱西亚的罪行,甚至放他去了东楻风景最好的城市。同时,因其身份,雷格因不得再踏出楻国半步。半年后,楻国开放幻光贸易,以一个四国都能接受的价格出口幻光制品,同时保留楻国对于幻光能源栽培方法的保密权利。


在尽远踏上车时,舜去看过他一眼,两人都没再说什么。惊鸿一瞥之后,尽远朝舜轻轻勾起唇角,连眼眸中淡淡的郁色都褪成了纯粹的笑意。舜把手搭在车门上,一眨眼,仿佛隔着这一刹那的画面看见了多年以前并不存在的一秒。


山高水长。


维尔哈伦历2029,舜·欧德文第五次拒绝联姻请求。囚徒雷格因·奥莱西亚进入山中隐居,再无人知晓其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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