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燃。

我把我滚烫的荒唐的青春都给你。

舜远./归剑

合志.舜远.《归剑》


00

碧海青天予一剑,我心归处是桃源。

01

晋元顺九年,民不聊生。蔺平根本就不是个能管事的皇帝,天性过于软弱,底下的大臣经历过了前朝皇帝的铁腕政策后都活成了人精,整治个十六岁就登基、“平和柔顺”的小皇帝都不稀得费脑筋,轻轻松松就把小皇帝的权利掣肘的不剩下多少了,该捞钱捞钱,该徇私徇私。一个王朝的破灭总是要天灾人祸齐全的,老天爷瞧着这乌烟瘴气的金銮殿,降了连绵不绝的阴寒淫雨,让黄河决了堤。
 

真正处理这件事是在一个月以后了,黄河旁的村落已经盘旋了食腐肉的黑鸦,大雁飞过时鸣叫都是凄厉而悲恸的,哀鸿遍野并非是夸大其词。蔺平这时候从空荡荡的国库里掏出五十万两纹银,户部尚书说这已经是能凑出的极限了,搁外边随便一个百姓都说不信,那老尚书家门口的两座狮子都要五万两!官吏一起凑一凑还怕不能够赈灾么?


可皇帝偏偏就信,皇帝老是信这些话。他拨下着掺杂着所谓户部心血的五十万两去救助村落里的白骨和守着白骨流泪的人,又让当地官府想办法修堤。

 

可是“当地官府”能有什么作为呢?那些抱着白骨的人说,他们没有钱安葬他们的亲朋,可没有人会听他们的哀鸣。他们不会写字,无处申诉,也没有人听。最后连他们自己都泄气了,只好放下白骨又去修堤。

 

当然,这个国家并没有彻头彻尾的黑暗,在边边角角还是有些微光拼了命的护着百姓。黄河边上的百姓大多听说过一个人,叫徐瑞,是个穷酸县令,除了那个长得好看的夫人没什么值得让人多看两眼的地方,但就是这个看上去平庸无奇的人,掏空了家里不多的积蓄救民,最后操劳过度一头栽下地死了。


这就是在黑暗里的光啊。


最后老天爷终于下了最后的死手,准备赐给晋朝一个死亡。


如历史上千千万万次起义一般,这次有民工在黄河边挖到了一个碎瓦片,上刻“瓦碎晋亡”。


黄河边撒下了一把火星,转眼便烧遍了河北和河南,成燎原之势。


晋元顺十二年秋,京城被围。起义军二十万精兵带着对晋朝的仇恨,将刀兵对准了他们的同族人。


那一年,靠着谨小慎微胸无大志活到现在的三皇子蔺舜已经十四岁,即将被出逃的皇室遗弃。


02

蔺舜站在空旷的大殿内,平静又尖刻地望向今阶上雕着盘龙的金椅,眼前倏忽闪过皇贵妃柔柔的笑意,那位平日总端着“身份”架子的女人其实来自粉雕玉砌的秦淮河,船灯和笙歌堆成了她从烟花地里自矜又卑微的玉骨,一把夭调调的水墨腔,勾走了在女人堆里找到雄风的男人的魂。


……也害他这个爹不亲娘没有的人在这里等待一个王朝随着自己死亡而灭亡。


他轻轻闭了闭眼,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歌声,是悲戚而行止末路的嗓,调子并不似那皇贵妃一般精准优美,有些荒腔走板,却字字诛心,凄厉如杜鹃啼血。

 
“转佛塔咿——莫回首呀——”

“不至末路咿——莫低头呀——”

他问自己:你现在到末路了吗?你现在要向命运低头吗?


他想起混着浓重草药味的熏香和沙哑的嗓,他想起干枯却依旧白皙的手编织出来的同心结,他想起她说:“孩子,去远方罢。”


去远方罢——


他忽然转身跌跌撞撞地走出大殿,看向殿外满地的狼藉,有大臣自刎的尸体横陈,倒下的旌旗颜色似是染了乌血,侍卫早就跑了个精光,有难民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冲到殿前,却被那考究而高大的汉白玉阶拦住了,用沾满泥土的手和黄痰恶狠狠地带走了皇家最后苍凉的威严。


他披着有龙纹的并不合身的黑袍向外跑,他愧疚,他厌恶自己的逃避,他知道现在应该作为一个光杆司令陪着这座城一起死——可是他还是害怕了。


他想他还没有自由过,甚至没有活成自己过,他一直装成胸无大志的草包装到现在,他是一个不甚体面的皇家提线木偶,还被打扮成了一个丑角。


他想,等我回来,等我能堂堂正正穿上这身衣服,等我能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


他就这样走出了这个装满他苦痛和怀缅的地方,像是费劲全身气力推开了一场用彩色绸带束缚住的噩梦,尘埃落定,恍然初醒。


蔺舜一路走到了米巷——以前礼部坐落在这,一向是车水马龙的,此刻却是凄凄惨惨景象,他抬头看以往会悬挂在两旁钟楼一整年的的红绸,如今灰仆仆的残破不堪,被烽火狼烟熏成了一个秃毛的凤凰。


他想,人世现在就是这样啊。


当年在他还小的时候——大概才五岁——他大哥曾经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宫外玩儿过,那时候是初八,京城的灯市正热闹红火。灯市地点在米巷,旁边是一条小河道,往东直汇入护城河,人们相信把寄托着沉重心意的轻盈花灯放在河面上随水波漂远,能通过某种途径让热爱看花前月下的神仙们知道那愿景并实现它。好不好笑暂且不提,但这样的传统总归是很美好的,正如年年中秋赏的月和七夕期盼能见着的喜鹊。


他当时见着琳琅满目的花灯眼睛都直了,漫天的星辰璨璨都不敌这一片温柔的光晕,河面上闪着摇曳的波光,月亮砸碎在里头,锦鲤或莲花造型的花灯间烛光也揉碎在里头。到了后来还有人放起烟火,嘈杂的温柔交谈声绵绵漫过他耳畔,他看着烟火和盛景,只觉得醉人。


那时候小小的舜还没读过太多书,卯足劲儿想了半天,也只想到“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一句词,要掰开了讲讲透彻他是不能够的,只是觉得体察到了那火树银花在眼前明明地一晃。


现在八岁的蔺舜几乎要不认识这个地方了。萧瑟秋风卷了落叶拂过断井残垣,红绸下面还卧了两三个乞丐,形容枯槁,来自皇宫的的富丽堂皇衣袍也没能照亮他们浑浊的眼珠,他们裹了一下身上的破布,打算睡最后一次回笼觉。


那其中甚至还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她还没来得及遇到心上人,没来得及穿上一回压着金线的红嫁衣,就要死在乱军丛中或者饿死,也许还会自我了断。


蔺舜恍惚了一下,觉得那些火树银花、人间美满的景象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且轻飘脆弱如空中楼阁,浪头沙屋。


……倏忽一下,就消失在了狼藉红尘里。


蔺舜想,我一定要走。我要去远处。我要努力活下去,我要还天下一个清平山川。


总比没用的和这个窝囊皇族一样窝囊地“殉国”要好的多。他们不应该枉死——本来就是我们害他们这样。


他想,我一直欠他们一句对不起。

03

蔺舜看到了一片竹林。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秋色似乎已经渐渐转冷结冰了,前两天下了第一场小雪,他得以有干净雪水喝。平日里这事值得他欢喜许久,可是他现在进了片山,已经能随处得见小溪了。大抵所有命运兴衰起落都是这样讽刺又无常罢。他想起一路走来遇见愿意施舍给他水的善良人基本也都是奄奄一息的,水也基本都不干净了,掺了象征苦痛的泥。他榨干心中还剩的情感为他们惋惜遗憾,他记得有个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轻轻对他说,希望这辈子积下的福德可以换来一个好来生,不必担惊受怕父母双亡。


那小姑娘极瘦,却也看他可怜了,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个什么尊容,虽然只需要走几步就能看见,他也懒得去水边照一下,喝水的时候也闭着眼睛。他是不敢。他比五岁时候成长了许多,也悄悄读了更多的书,知道有句话叫恐惊平昔颜,只是好笑他明明还算年幼,心态上却跟个糟老头子殊途同归了。但是他想想来时景物,大多是残花败落叶枯黄,也就不惊奇,只是觉得有只手将他身上勃勃的生气一点点抹去了。


那片竹林是他走进这片山以来、甚至是离开皇宫以来,见到的最大片的、翠绿色的生命。它们集中在一座山脚下,簇拥得那山也显得带浓烈的傲气,执幽深带清气的根骨了。他小时候也形式一样的被看过面相算过命,那个看上去衣袂飘飘的大忽悠说他有灵秀根骨。他当然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这忽悠用词还是雅致的,这灵跟秀两个字凑在一起就觉得好,用在这竹林和山上恰如其分,巧妙绝伦。


他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拿手抹了抹才发现自己已经落泪了——在见过无数的荒谬至极令人心酸的期冀与无悲无喜只剩下荒芜的死亡之后,他觉得这世间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他常常想找个地方坐下一死了之,只是有切切的春心和厉厉的杜鹃血曾在他心底留下那样深的刻痕,他不敢轻易辜负,所以他勉力向前——而他终于见到了这片竹林。


他终于能够明白当年母亲对他说的,在无穷苦难的尽头有佛光照彻,那能普度众生。


他当时不懂,是以为佛光来源于佛,质问母亲要是佛祖真能度所有人过苦水三千,那他为何还会受苦呢?现在却大悟了,那驱散恶鬼的佛光不来自一个虚无缥缈的信仰,只要人心中尚留存一丝对生命的盼想,那人海茫茫中的一双眼也好,千山万水也好,哪怕是一片小小竹林也皆可成佛、皆可是佛。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本能渴求空气一样渴求汲取那温柔又铿锵的生机几分,平时拖沓的脚步陡然加快,他几乎是以冲的速度撞进了那片绿,在触摸到第一根竹身的刹那,他觉得有什么执念轻轻的松动了一下。


他扶着一根又一根竹子往前走,想要找到什么人家问问哪里有什么地方能学学本事或者能投靠的,结果一路走来没见到什么人烟,却在竹林的中央看到了一片小小的湖泊,因为周围的竹排列太密太紧,他居然一时没有发现。


他想走去喝口水,结果泪水糊了眼睛他开头没看真切,走进了才发现那湖边坐着个人,是个清瘦的男子,头发湿漉漉的,下巴尖还滴着水,看上去是刚刚在这里洗过头发。


蔺舜抹了眼睫上沾的泪,看清楚了他的脸,一瞬间有些被惊艳的说不出话。看那人青衫着身,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士子样,面相却一点不普通,称得上是生得极好了,肤色有些白,却因长眉带冷厉而并不显得女相,眼睫出乎意料的长,掩住了眸光——他猜测是凉淡的,正如覆雪的松柏或者新翠的竹叶。鼻梁俊挺,下头是微抿的淡色的唇。大概是因为长发还是湿的,他胸前襟开了一半,露出雪白脖颈和锁骨。蔺舜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灼了一下,有些局促地转开视线,开口轻咳了一声。


那人并未像他所想的吓一跳或者是呵斥质问来人姓名,反倒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开口道:“如有需要就过来吧,这片湖也并非在下所凿。不过听阁下的脚步有些踉跄虚浮,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嗓音是冷然的。像是高山顶上蓬勃而极烈的雾气,完全是温度带来的刺感。

 

舜沉吟了一下开口,嗓子完全是哑的:“我想请问一下先生,这附近可有什么可习得一技之长的地方?”


“习得一技之长的地方?”那位少年随手捋了两把头发便甩下了一大串水珠,头发尖已然是干了,还没等舜惊讶,他轻移几步就闪至舜的面前,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不轻不重地说:“这个我倒是知道,这座山上便有,若是信得过的话,便跟着我走吧。”


“多谢!”舜笑起来,正准备跟他走,却见他微微一皱眉,忍不住发问,“怎么了吗?”


他摇摇头:“我倒是无妨,只是你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蔺舜咬着牙,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眼中有一丝笑意闪过:“好。幸甚相识,我姓徐,名尽远,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蔺舜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想了想说:“我叫虞舜。”


尽远似乎完全没怀疑:“好名字。”


蔺舜这时候还不知道这座山就是外面传的神乎其神,有仙缘才能进的敬安山,也不知道这个书生一样的人是当时敬安剑派的一柄最利的剑。


04


蔺舜提着食盒掀开布帘,果不其然又看到了他的好师兄勤勤恳恳伏在桌案上钻研剑谱的背影。他叹了口气,不得已出声打扰他:“师兄,吃饭了。”


尽远早在他进门之前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嗯”了一声,终于起身准备歇息一下,他本来就瘦,又因为对碧海剑法颇感兴趣苦苦钻研了好几月,几乎有点憔悴了,舜看着心疼,却也没办法——他的心疼只能换得尽远一笑,毕竟他到现在也还未能成功赢师兄一场。


他斟酌了一会儿,还是说:“师兄,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师父最近都有点担心你。”


“师父?”尽远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师父近日回来了吗?他不是……”他想起刚刚在舜身上感知到的寒气,有点赧然地反应过来:“下雪了吗?这是近年关了?”


“对啊。”蔺舜应了一声,“年关后又要论剑了。”


尽远点点头,他性子温和不假,与人相处时却总显得疏离,只是舜从小粘着他亲近他他才会多说两句,像别的师兄那样殷殷叮嘱询问有没有进步的事他做不来,他也相信舜有分寸,论刻苦其实没人比得过他了。从小就是咬着牙努力的,连剑花都是凌厉的,云轩当时一见他就笃定敬安剑法舜使出来一定是好的。


尽远虽然也使剑,但他不只修本派剑法——其实是云轩说他虽然沉稳,但是性子太孤寂了,敬安太锐,有点剑走偏锋的意味在里头,真正的敬安剑一出世就是举世无双头顶冠冕的,他不适合,怕琢磨多了走火入魔,就让他多学些其他的,最后两式说什么也不肯交给他。尽远也不倔着,就学些其他的,最近研习的碧海剑法正是其一。


云轩决定把整套敬安剑传给舜的时候尽远曾经劝过,他看的很明白,舜有心魔尚未堪破,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的确也猜到了一些:皇家里头出来的气度和舜来时翻过来竟看得到龙纹的破旧衣服已经够他摸到一个大概。但是内里到底是什么他却再猜不清楚了。但他所见的“虞舜”分明是个顽韧且足够智慧的人,他觉得合衬“真龙降世”这四个字,可外界却传已经殉国尸骨无存的皇子蔺舜是个平庸无奇甚至资质下乘的,他猜想这其中的原因大概就是舜的心魔,但是他也并不打算戳穿,舜肯定也看出来了自己知道他在来历上扯谎这件事,既然舜无甚表示,他也没必要多管。


但是云轩听他讲完之后只说:静观其变吧,这颗心魔不一定是坏事。


似乎与他崇敬的师父说的一致,他一路看舜走过来,的确没觉得那心魔作过什么祟——舜已经在这儿待了四年,每年论剑时都能艳惊四座,也一步步朝他的方向走来,他是感到欣慰,替舜高兴的。


但是舜似乎从未因为自己的进步而高兴过,去年败于他手下时,舜并不为自己现在是全派第二的成绩有何表示,甚至脸上还闪过了一点懊恼,尽远不做他想也不敢做他想,只当做是舜自己要求严格。


他默不作声地喝着汤,想不知道今年舜又会进步到何种程度,舜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师兄,再过两年我就及弱冠了。”


尽远点点头,嘴角含了一点笑:“是,也可以把师父珍藏的状元红拿出来给你尝尝了。”


“师兄当年说,若是弱冠之前有心悦人,弱冠前一定去表明心迹,是当真的么?”舜轻轻问他,“我当年小,没来得及问师兄,这是什么道理呢?”


尽远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回答:“是当年师父同我说的,师父说弱冠前还能趁着年月正好说明白心上所想,弱冠后随着那个冠,心绪也一年年复杂了,日子越来越没意思,所以年少时不说清楚太可惜了。”


舜抬起眼来望向他眼底,眼神平静又执意:“那师兄照做了吗?”


尽远觉得此情此景说不出的怪异,却仍是认真回答:“我弱冠前没有心上人,没办法照做,也就只好空空遗憾了。”


“虽然我这话师兄听了可能不乐意,”舜从进门到现在终于笑了一下,“但是我还是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师兄想知道为什么吗?”


尽远不是榆木脑袋,当然听得出来舜是想说什么,他沉下脸站起来,收拾好碗筷:“我不想知道,舜,回去好好休息,过几天大家一起过个好年。”


舜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意抬头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里仍然闪一点光,桃花眼简直勾人。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初见舜的时候,他当时决定把这个人带回来,就是因为他的眼神。


是风霜雨雪难催折的赤诚和坚定。虽然真龙天子总是带扫除四海心机的*,但是少了这份沉甸甸却也如轻盈晨星般莹亮的心意也还真不行。


他当时对这个人的眼神无可奈何,现在也似乎是。


他听到舜叹着气问他:“师兄,你为什么每次都能成功让我功亏一篑呢?”


尽远低下头认认真真对上他的视线,眨了一下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你要是打赢我一次,我可以考虑。”


舜笑起来:“师兄,你这又不是比武招亲,拒绝的也太没新意了,这话本子上都有。”


尽远说:“所以呢?”


舜也站起来,收过尽远手里的碗盘装进食盒准备去洗,坦坦荡荡地回答:“所以我接受。”


05


除夕那天喜欢到处跑的云轩师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几串鞭炮,打算在花草树木中间噼里啪啦地放一串,弟子们觉得师父这么一炸非得把这山上的植物炸秃噜了,于是纷纷阻拦,最后只好给派内建筑房檐下都挂上大红灯笼,还非逼着尽远和舜做些别致的花灯挂上,最后的结局是站在房檐下对舜弄出来的四不像叹为观止。


“你这个是怎么搞出来的?”云轩饶有兴致,“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舜有点尴尬地咳了咳:“是莲花灯,我家乡以前也有灯会,是靠着河边的,以往他们就大多就放莲花灯,飘在水面上好看。”


“你说的是京城吧?”云轩突然问。


出乎意料的,舜没反驳,他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衣领,说:“对,我家就在京城。”


云轩磕了磕烟斗:“京城收复了,中原也收复了,就剩下南边一点儿地还在顽抗,晋朝入主回来是必然的事儿。”


舜话音顿了顿,才问:“之前的那个死了?”


“死了,逃出京没多久就死了。”云轩还是慢悠悠的语调,“他大儿子继承的皇位,别人夸他宅心仁厚,我倒是觉得要真管起事儿来不如你通透。”

“我觉得我大哥还挺好的。”蔺舜干脆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我当年其实就看过一次灯会,就是他带我出去的,他天性是比别人要温和,别人都嫌弃我,就他不嫌弃。”


云轩没问为什么嫌弃这一类的问题,他只是问:“你堪破了吗?”


“既然天下也能安乐了,我也没必要堪不破了。”舜苦笑了一下,“想想我这十几年还真是荒谬,以为自己走在拯救黎明百姓天下苍生的路子上,结果跋涉到一半发现有人抄了近道,已经在路途的终点处了。”


云轩很笃定:“让你那个仁厚的大哥来,晋朝必会再次灭亡。那些人精还在金銮殿上虎视眈眈呢,晋朝正需要一个铁血皇帝,你就这么算了吗?”


“那我干什么?回去篡位?”舜看着院内指教被云轩用“根骨奇佳关门弟子”那套说辞诳来的师弟师妹剑法的尽远,眼角不自然流露出一点笑意,“这天下还真该是帝家的天下么?”


他这四年也不仅仅是在山上学剑,经常跟着云轩或者尽远下山游历,又见了人间无数的悲欢离合。明白那月亮的阴影圆缺在有人类在的岁月长河中也不知出现了多少次,但是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再轮回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他所感到震撼的,觉得难以忘怀的了不起的那些人在高高在上的皇族面前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或者蝼蚁,但他们是所有厚重历史最坚实的基石。


这山河哪里是帝家的山河?它是农民的一亩田,是书生的四书五经,是商人经手过的丝帛瓷器,是所有卑微的人手里握住的血汗……


唯独不是属于帝家的一个“千秋百代”的白日梦。


云轩听他说完,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问他:“虽然不属于你,但是你可以改变。你忍心让这些基石又被剜心挑筋吗?”


舜沉默了。他听到尽远的声音,带着那几个孩子声声笃定地念剑决:“碧海青天,皆可至矣;黎民苍生,不可抛也。”


黎民苍生,不可抛也……舜轻声问:“何为碧海青天?”


云轩瞥他一眼,肃穆回答:“夜夜心。”


舜叹了口气:“等我论剑之后跟师兄辞行的。”


云轩说你呀。然后他顿了顿又忍不住笑了:“你们俩都是,谁说尽远心里头没有你呢?”


蔺舜抬头看了看星辰,发现子时已经到了:“可是师兄他不承认,你的这位不知道多少个关门弟子之一的蔺舜也没什么办法。”


云轩没应声,转身慢慢走到里屋里去,舜又朝尽远那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把那些小弟子哄去睡了,正朝他的方向走过来,面上是少见的犹豫。


舜也不招呼他,就弯着眼睛等他过来,尽远停顿了一下还是登上两个台阶和他并肩站在屋外的走廊上,抬头看了看他俩头顶的四不像,轻声说:“子时了,去歇息吧。”


“唔。”舜不置可否,干脆坐在走廊上,尽远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伸手要拉他:“地上凉,寒冬腊月的……”


舜轻轻握住了尽远温度偏凉的手。


尽远话音猛的顿住,正准备抽出手来,就听到舜轻轻问他:“凭师兄的耳力,刚刚其实都听到了吧?”


“嗯。”尽远听出了舜估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说,也就不坚持抽回手,觉得这个姿势舜抬着手可能会累,就也坐下来,“挺好的,我也觉得你应该回去。”


“师兄不怪我隐瞒这么多吗?”舜垂下眼睫看他和尽远交叠在一起的手。


尽远语调还是不咸不淡:“这有什么好怪的,我对你也有隐瞒。”


这种回应本该让人安下心来,可是舜脑子里有根弦却狠狠绷紧了——他在隐瞒尽远许多的情况下居然不接受尽远对他也有所隐瞒,他觉得这种情绪实在是不明事理,可是他也深深理解。蔺舜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他不打算放任这种情绪滋长,于是他说:“那我们都坦白吧。师兄可以拒绝,反正不管你对我坦不坦白,我都会把那个心魔告诉你。”


尽远愣了一下,侧过脸来定定地注视他,那双初见时没能看清楚的眼睛此刻暗含了许多晦暗不明的情绪,但是眸色始终如翠玉,是温柔又铿锵的。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如此喜爱那片竹林。


他听到尽远说好。


尽远说完那个“好”之后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出生在黄河边的一个县,我家境很贫困,尽管我父亲就是那个地方的县令。他从小教导我说以后要是做官一定要当个清廉的,我看当地百姓那样爱戴他,我就一直听他的话。我的母亲很温柔,长得很漂亮,唱歌也特别好听,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看上我父亲。”


他讲到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舜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把尽远的手握紧了一点。


尽远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继续说:“后来有一天,母亲和父亲突然把我送到了传说中仙人居住的地方敬安山,我在山下跪了一下午,师父把我收做了他的弟子。后来我父母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民兵暴动叛乱了。我师父跟我说他打听了一下我父亲,百姓都很尊敬他,说他是真正为民舍命的人,那这样看来,他应该是去世了。”


“徐……”舜低头思索了片刻,突然想到他小时候听到的那些下圣旨旌表的廉官名单和那些让他听了一度不能理解的事件,微微睁大了眼,“师兄,敢问令尊名讳是……?”


“单字一个瑞。”


……原来黑暗里的微光,也真能烧成一片燎原之火。那位徐瑞县令已死,徐尽远却活下来了,徐尽远活下来了,因而他活下来了,他活下来了,他现在要回去让晋的子民都好好的活下来。


命运无声无息地绕了一个圈又握住了他的手,冲曾经指责过它“讽刺又无常”的小孩儿微笑起来。


于是他也轻轻微笑起来。


尽远瞧他出神,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拍了拍他,示意他讲。


舜仰起头打量自己那个做得一塌糊涂的莲花灯,怀念地笑了一下:“我啊……你知道我是皇宫里头的,我的母亲以前是北边尼萨族首领的掌上明珠。当年我祖父……也就是武帝,出征击败了作乱的尼萨族人,尼萨族宣布对我朝称臣,每年纳贡,我母亲是代表尼萨族的诚意与我父皇和亲的。”


但是蔺平并不爱她。


“我母亲带着北蛮的直率和灵秀,不是中原那种弯弯绕的心肠,大概就是与大自然贴近的那种爽利吧。我父皇不喜欢她,纳了很多妾,其中有一个应该是现在的太后,以前是秦淮河上的歌妓。她很得我父皇宠,但是一直没生出龙子来,眼见着几个妃子接连生出了我大哥二哥,连我母亲这种不受宠的也怀上了我——我母亲以前是皇后,我生出来很有可能就是太子。”


于是她费尽千方百计,把母后和他送到了冷宫。


“我被送到冷宫的时候是三岁,我母亲当时没说什么,冷着脸收拾收拾东西就搬过去了,她在冷宫里做了很多装饰用的弓来缅怀草原上的生活……但是……”


但是宫女中有皇贵妃的亲信,“私造武器心怀不轨”这个罪名理所应当地扣在了那个脊梁挺直了一辈子、不屑于靠心计来谋求一个男人眷顾的女人身上。


“她去刑场前给我唱了支曲,嘱咐我好好活下去,去更远的地方,做有意义的事。不到穷途末路,千万不要低头。”


是那那首曲告诉他要活下去,是尽远让他真的活了下去。


他很幸运,在穷途末路时,他没有低头,然后真的遇到了他的归宿和渴盼。


“我在冷宫住着,我那时候很怕死,于是就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胸无大志只想混吃等死的样子。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被留在皇宫里等死了,我不甘心,就逃了出来,然后遇到了师兄你。”


舜眨了眨眼,把尽远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些,尽远没推拒他,沉默着任他握。


过了半晌,尽远说:“如果你到弱冠时做成了你想要做成的事,我就来找你。”


“那我岂不是要做两件事了?又要打赢你又要做成事。”舜戏谑地看他,顿了一下又很认真地说,“那师兄一定要等我。”


他笑了一下:“我也会一直等你的。”


“尽远。”


06


年后论剑时果不其然舜站到了最后,剑法似乎比以前又凌厉精进了许多,最后收招时舜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难得不带锋锐气,是近乎温柔的。剑光雪光交织在一处,晃了一下尽远的眼睛。

 

尽远抚摸了一下腰上剑的木剑柄,从观战台一步步走下来感受到剑在鞘中震动,是见旗鼓相当来敌时的兴奋战意。


“空明……你也感觉到了吗?”尽远低声自问,“舜进步的太快了,我有点担心他。”


空明剑当然无法回答他,他当然也不能在现在问这个问题。他缓步走到擂台中间,闭上了眼睛,虚虚搭在剑柄上的手猛然握紧了。


舜正想走形式说“师兄请多指教”就见尽远准备出招了,微微一怔过后也闭上了眼睛,压低了剑尖蓄力。


吐息。一、二、三——


他们忽的动了,尽远将剑极快地拔出鞘画半个圆弧向对面刺去,刃芒是如剑主本人一般的冷淡,铺一层浅薄的雪华。舜还闭着眼睛,却在同时一压手腕抬起了剑,剑尖恰恰格挡住尽远的攻势。尽远顺势回身行下一剑,舜根据他身朝方向欲封住他下一步路,挥剑横劈过去——这是敬安剑法中的“上弦月”,与碧海剑法的“潮生”一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尽远轻错两步改换方向,旋即向后一仰,舜的剑刚刚好从他鼻尖上掠过,剑气极盛,他感到一点针扎的疼。他没有来得及理会,后仰时手腕一抖又刺出一剑,舜随着敬安剑的势往旁点地两步飞掠出去,拉开了距离。


尽远为了避免自己下盘不稳干脆顺势一个空翻又站起来,脚尖沾地那一刻全身的里集中在那一点,借力也掠了出去,碧海剑法中极凶狠的一剑“海龙卷云”直击舜的面门。

 

舜却偏生不动不躲了,他轻轻眨了一下眼,尽远直觉提醒他不妙,但剑招已出无法收力。


他感觉到眼前一花,剑尖飞快地划破了什么东西,然后脖颈旁一凉。舜的剑平稳架在他的侧颈。


观战台上一片喧哗,只有云轩笑了。


尽远定神望向空明的剑尖,上面挂着一片布料,正是舜的。


他叹了口气:“我输了。”


“你要是没最后收力,师兄的剑尖就抵在我心口了。”舜放下剑,舒了一口气,“还好我赌赢了。”


赌以尽远的小心谨慎会在那一刻卸力防止更大的意外。还好他对尽远的确足够了解,这一局他险胜一筹。


“你方才最后那一剑是什么剑法,我为何从未见过?”尽远伸手摘下那根可怜兮兮的布条转身扔给舜,同时的确在舜的心口处找到了那块缺料,不明意味地皱了一下眉。


“最后那一剑?”舜比划了一下发现切口挺整齐应该挺好缝的,抬头笑道,“师兄你当然没见过,这是敬安剑法最后一式。用自己的心口做赌注,来保证划破对方的喉管。名字倒取的还听深情。”


尽远顺口问:“什么名字?”


舜戏谑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心所归。”


“有你的碧海青天,无一不是我的归处。”


07

尽远到京城的时候恰逢初八,灯市正热闹红火。他去米巷看了一眼,满眼都是温暖的烛火和红绸,有小孩子提着鲤鱼灯打打闹闹地走过,红袄边上被母亲细心的添了白绒。


米巷外就是他曾听说过的那条小河,那人原来真没骗人,的确满眼都是莲花灯载着对来年的希冀缓缓飘远,他在河边转了转,在系着乌蓬船的大石阶旁找到了卖荷花灯的小贩,是个看上去就乐呵呵的老爷爷,对他说了一串吉祥如意的好听话,还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说他来年定遇上好桃花。


他笑了笑,正准备掏钱买,忽然听到几声熟悉至极的、常常在他梦里出现的脚步声,他动作一顿,旋即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圈住他,将他揽进一个带着雪香与梅香的温热怀抱中。


一个好听声音含笑在他耳畔响起:“谢谢伯伯,这钱我替他付了。”


他微微侧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来人,有些模糊的轮廓又重明晰起来,瘦了些,线条更凌厉威严了,笑容却比他倔强的少年时代要温柔了。


舜就这么揽着他走到河边,向那老伯讨了支毛笔走到河边准备放灯,对着河灯沉吟半晌,问他:“师兄有没有什么愿望?我替你写上去。”


尽远没吭声,呆了半晌,舜低声催促他:“师兄?”


“我……”尽远开口,又卡了一下壳,有点赧然的样子,“我希望……你治下的晋能歌舞升平,永享安乐。”


舜圈着他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隐晦的剖白,又问他:“师兄这次来找我,是考虑清楚了吗?”


尽远抬起头,轻轻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舜登时就找不到自己那副伶牙俐齿了,乐得有点找不找北,等他费尽千辛万苦压住有点不端庄的笑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子时到了,烟花在他们头顶上炸开,也将多年的心意和苦楚都明晃晃地照亮了成了一把甘来的绚灿。


舜听到尽远的声音夹杂在烟花爆竹声中:“考虑清楚了,你以后别叫我师兄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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